欢愉九万年

男女主角分别是姜水,君华的其他类型小说《欢愉九万年》，由网络作家“一只拖拉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作为被剩下的一块五彩石，姜水万万年的生命里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修补女娲娘娘补天留下的天堑，一千年嘎一次……

《欢愉九万年》精彩片段

姜水第七十九次爬上天台山一万八千级的台阶，累得差点回去跟忘川的老龟见面。

不过这一世有个惊喜，清河还没死，她这一世终于有个上辈子认识的人还活着了。

世间人常说，自己生来独特，千千万万个人里只有一个自己。

姜水也觉得，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自己是最最独特的那一个，毕竟其他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都变成了奇幻华美的五彩琉璃悬挂在天上，白天晚上都安逸自在，只需在早晨傍晚时结成霞光，随着太阳东升西落，而她却要苦逼地一千年死一次。

远古时期，女娲用黄泥造人，日月星辰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世间一片祥和。后来共工与颛顼争帝位，共工输了之后，一气之下撞向了不周山，导致天柱断裂，洪水泛滥，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女娲不忍心她的子民陷入巨大灾难之中，便决心炼石补天。于是女娲周游四海，遍涉群山，最终选择了东海之外的海上仙山—天台山。

因为只有天台山才出产练石用的五色土，所以女娲选择天台山来炼补天用的石头。女娲在天台山顶将巨石堆起来当炉子，取五色土作为原料，又借来太阳神火，用了九天九夜，才炼就了五色巨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后又历时九天九夜，用三万六千五百块五彩石将天补好。

姜水是那多出的一块五彩石

她的宿命只有一个，修补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天堑，天堑一千年崩溃一次，姜水以肉身修补，可保天堑一千年无碍。

彼时六界动荡，姜水身赋女娲神力，六界都忌惮她，天帝承黄邀她去仙界常驻，一是为了监督姜水按时以身殉道，二是为了巩固仙界在六道的地位不受动摇。

姜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承黄只是想利用她，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断不愿意接了只有她一个人苦命的天道，还要帮承黄收拾一团乱的仙界。

事实证明，姜水是对的，承黄那小子三万年都忙着为仙界修修补补，又用了三万年让仙界成为六界最强，八万年后，仙界终于变成了承黄想要的样子，强，无趣。

八万年里，不乏有神仙下界，大多是平乱，禳灾，降福，历劫，少有神仙把府邸安置在人间，毕竟如果真有一个活的神仙出现在眼前，以凡人的贪婪，大抵要把家门踏破，所以神仙在人间出现，一般是在庙宇里。

凡间供奉的庙宇，大多是为了身体平安，升官发财，姻缘长久，多子多福，所以文曲星，月老，送子娘娘在人间香火最旺。

姜水虽然是个实打实的神仙，但她在凡间没有庙宇，谁会想着去拜一块石头呢，姜水出现在世人口中，也是和那三万六千五百个兄弟姐妹们一起，人们提过五彩石之后，就会歌颂女娲娘娘的功德，再多的会说一句，五彩石剩下一块，剩哪儿了不知道。

姜水自然不会跟凡人斤斤计较这些，顶多会在修炼途中偷偷摸进某些神仙的庙里顺几个桃子枣子。

不过天台山也是供奉神仙的，八万年前只有一位，自然是女娲娘娘，后来就多了一位，天台山的开山师祖，没错是姜水。

所以每次姜水嘎完投胎再带着记忆来到天台山，拜入天台山门下，姜水都有点别扭，我的祖师爷竟然是我自己。

说来也怪，姜水第一世就喜欢自由散漫，创立天台山后也没设什么规矩，怎么她投了几十次胎，天台山的规矩越来越多，搞得她每次入门拜师都遭遇许多波折，就比如这不许用法力，徒步爬上天台山一万八千级的台阶。

要不是非得借助天台山汤谷的力量嘎了自己，姜水第二世就找个深山老林逍遥自在去了。

作为一个有前世记忆的石头，姜水太痛苦了，每次登上天台山都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面对一群陌生人，毕竟她嘎一次就要在忘川耽误一百年，凡人寿命短暂，一百年足够他们再活一世了。

所以当姜水站在天台山大殿之下，看着主位坐着清河时，姜水激动得涕泪横流，女娲娘娘在上，八万年了，我天台山终于出了一个得道成仙的弟子，真有出息，我的第不知多少代的徒孙儿，清河。

一百多年了，清河容貌未变，还是一样的丰神俊朗，显然是悟道了，姜水心下乐开了花，暗暗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准备一会儿在考核中让清河眼前一亮，也好省去许多波折，直接混个长老当当，反正她容貌也不曾改变，清河一定能认出她，姜水心里盘算得美着呢。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是因为天台山场子太大，也许是因为这届来拜师的人太多，清河根本没有看到姜水……

只见大殿之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位蓝衣白冠的少年，手里捧着一本名册嘴里念念有词：“恭喜各位登上天台山，这便算作拜入我天台山门下的第一个考验，接下来还有一个考验，通过的人就可以留在天台山拜入师尊门下，未通过的会由长老挑选，资质优秀的也可以留下，各位听明白了吗？”

一万八千级台阶对凡人来说虽然难如登泰山，有恒心者却不难做到，是以还是有一百多号人站在了天台山大殿之下，拜仙人为师是凡人修仙最直接的途径，即便不能得道与天齐寿，熬过人间百年还是可以的，众人都跃跃欲试，姜水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得那位蓝衣少年继续道：“我天台山存于世间九万年，开山立派已近八万年，承蒙祖师庇佑，天台山香火不断，天台山有一汤谷，祖师曾在汤谷中设下禁制，若有人能穿过禁制，便视为通过考验，可以拜入师尊门下。”

此话一出，前来拜师的人群开始喧哗起来：“既是师祖的禁制，我等怎么能破得了？这考验也太难了吧。”

“谁说不是呢，师祖法力通天，这世间哪有人能破了她老人家的禁制。”

“那也说不定，师祖都殒身快八万年了，说不定，这禁制年久失修，已经松动了呢，依我看，这有能耐的人说不定还是有希望通过的。”

姜水愣愣地听着耳边乌央乌央的嘈杂声，心里忍不住想掐死清河，再问他一句：“你他丫的到底想干嘛？”

天台山汤谷是女娲娘娘当初炼制五彩石的地方，汤谷蕴含着巨大的灵力，但这种灵力却只能为姜水一个人所用，用来嘎。

姜水无语，不过眼下她也只能先通过考验，名正言顺地留在天台山才是正事。

接下来众人都跟在那位蓝衣少年身后去往汤谷，姜水慢悠悠地跟在人群后面，丝毫没注意有双眼睛早已盯上了自己。

汤谷虽然名叫汤谷，却不是一个山谷，而是一出温泉，第一世姜水怕汤谷出了意外，于是设下禁制，非天台山掌门不得入内，虽然确实只有她一个人能进去，不过姜水是这么盘算的，每一世天台山的人都活不过姜水，再加上有女娲神力傍身，姜水在每一世天堑崩溃之前肯定能当上掌门，进入汤谷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这一世好像有点不一样，清河当了掌门，而且他要破开禁制。

姜水无奈之下恨不得立马跳到清河面前扯住他的耳朵让这小兔崽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脸：老娘是你家掌门，是你家师尊，你让人把汤谷开了老娘以后怎么去死啊？

天台山不小，姜水第一世时，没什么文化，只得草草给几个殿宇取了名字，叫大石头宫，二石头宫，三石头宫……

大石头宫供奉着女娲娘娘，也是天台山长老议事的地方，二石头宫以前是姜水居住的地方，汤谷就在二石头宫，不过如今二石头宫是清河在住，其他几个宫殿也有各自的长老常驻，姜水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小子不仅抢我位子还抢我房子，现在连我墓地也要抢!真是欺师灭祖无法无天!

一行人辗转来到二石头宫，为首的那蓝衣少年名唤停雨，见众人站定，朗声道：“各位有三炷香的时间，可以用各种法术手段破解禁制，师尊和长老会密切关注各位的表现，希望大家好好发挥，取得一个好成绩，现在，考验开始。”

话毕，便有天台山弟子抬来香炉，燃起了第一炷香。

众人四散开来，有认识的人三两作伴，商量着用什么方法破开禁制，姜水没有认识的人，想着看看这群修仙弟子能搞出什么花样，无聊时，一屁股歪在了汤谷门外的大石上，一条腿曲起把头枕在膝盖上，一条腿荡在大石外面，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姜水伸出一只手放在水里，感受着水里流动的灵力，舒服得快要睡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是禁制丝毫未动，众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有任何办法，大都泄气地分散在各处，叹息着此次拜师怕是无望了。

众人失望之余，只见一妙龄芳华，衣着华美少女似是在旁边坐了许久，拍了拍手身上的土站了起来，弯唇一笑，嘴里念道：“本公主来试试。”

只见那女子伸出双手，左手拿着一只梨木发簪，右手催动灵力，施法逼近那道禁制，随着那女子一步步靠近，禁制竟然慢慢散发出银光，似乎有了松动，众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难道终于有人要通过考验了吗？

那妙龄女子嘴角也溢出笑意，心下念道：父亲给的发簪真是个好宝贝，说不定真能助我破开禁制拜入天台山清河师尊门下。

不过还没有等她高兴完，禁制的光芒突然散去一动不动，任凭那女子怎样催动法力，禁制都未曾再散发出光芒，众人唏嘘，还以为真的有人能破开禁制了，女子脸上的笑容散尽，垂头丧气地回到原地。

姜水坐在大石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右手却未停下，一直在抚弄石下潺潺流水，一边又继续观望人群，笃定不会再有人能撼动禁制分毫。

眼见第二炷香将要燃尽，终于有一束身黑衣男子站了出来，只见那男子站在离禁制不到两米的地方，周身散发着阵阵寒气，就连眼神都是异于常人的冰冷，似乎在告诉周遭的人，躲远一些，众人识趣地不曾靠近那男子，只站在不远的地方以便能看清楚禁制发生了什么改变没有。

那黑衣男子便开始一丝不苟地结印，姜水看得出，这人虽然年纪不大，功力却不在自己之下，但他也不可能破开禁制，不过看他的资质，说不定能被哪位长老看中，就能留在天台山了。

姜水正思考者，冷不防那男子突然使出术法，虽然禁制还是未曾有任何松动，不过二石头宫里的几万年的大树却动了，树枝散落一地，还有人险些被粗壮的树枝砸伤，黑衣男子恍若未闻，自顾自的退到更远一些，示意自己已经尽力，该下一位了。

姜水不急，还有半炷香的时间，她还是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能人，而且刚刚这两个人也给了她灵感，她已经想好怎么不破开禁制又能进入天台山的办法了。

时间过得很快，那黑衣男子之后便不再有人继续尝试，大都叹息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天台山，又累死累活爬上一万八千级台阶，还是被祖师禁制关在了天台山门外。

姜水不甚在意这些，心想，可不是祖师我把你们拒之门外的哦，是清河，有仇有怨都去找清河，我可从未让人设置这样的考核才能拜师的，其实刚开始拜入天台山还是很容易的，只需要，给姜水一顿饭。

趁人不注意时，姜水用大石下的水打湿了长长的衣袖一角，假模假式地走到禁制面前，假模假式地跟众人招呼了一声，便假模假式地开始结印，其实姜水从未学过什么术法，只是看了那黑衣男子的手势开始依葫芦画瓢，又眼疾手快地将衣袖朝向禁制甩了出去。

那温泉水里的灵力与姜水体内的女娲灵力一脉相承，只是未生灵智，未有骨血，用来蒙混过关最合适了。

只见禁制又如先前一样，散发出阵阵银光，尤其是阵眼，散发出的光认识姜水一般，那光束似乎有灵，在姜水身边绕了两周又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阵眼里，与此同时其他光束也缓缓散去。

众人惊呼：“就差一点儿，我觉得就差一点这姑娘就能打开禁制了。”

“跟先前那姑娘一样，说不定用了什么厉害法器。”

“就算不能拜入师尊门下，这两位姑娘也能留在天台山了，可怜你我，怎么爬上来的还要怎么爬下去。”

姜水不以为意，还是一屁股歪在那大石头上，只等第三炷香燃尽，这中间便不曾有人再尝试了，姜水不禁扶额，这次天台山收徒，怕不是只有他们三个能过关？清河啊清河，我天台山八万年基业，八万年的招牌，你要是敢给我毁了，我一定死不瞑目。

三炷香燃尽，停雨招手道：“考核时间到，请各位随我去大石头宫，师尊和长老们在那里等着各位，大家的表现师尊和长老们都已知晓，届时会公布入选的人选，未曾入选的也不要灰心，再过一百年天台山还会有一次收徒仪式。”

“一百年？”人群里有人不可置信道，“一百年我的棺材板都烂地里了吧。”

另有人附和道：“果然你我与仙途无缘，就算你我兄弟能活到一百年后，这一万八千级台阶也爬不上来了，唉。”

众人皆是垂头丧气：果然仙缘这东西，不仅要有缘分，还要活得够久。

一行人又回到大石头宫前，果然只有三人能走上大殿。

姜水走在两人右边，抬起头来兴致盎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上座的清河：小子，我可是你师尊，快点麻溜儿地收我进门，然后腾地方把二石头宫还给我，要不然…要不然你就是欺师灭祖!

只见座上男子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遍殿中二女一男，面上波澜不惊，甚至见过姜水那张脸后也并无任何变化，只转身跟坐在下首的二长老沅青说了句什么。

二长老是个女子，面上看起来三十岁的年纪，不过修仙之人，看脸是看不出来岁数的，只知道是个美人儿，一身青色衣衫，长发及腰，松松的发髻上别了一只素玉簪子，与名字果然相衬，沅青对清河点了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朗声道：“三位在汤谷的表现我们都已经见到了，你们虽然没有打开汤谷的禁制，却是这届拜师弟子里最有资格拜入天台山的，现在你们可以介绍一下自己，并说一下自己为何要来天台山拜师学艺。”

姜水：好了，你们两位先开始吧，我得编一下。

果然，沅青伸手，朝着左边那位姑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姑娘立即笑意盈盈地上前一步，欢喜道：“见过师尊，见过三位长老，我叫楼文姜，是人间启国的公主，我父君是启国的君主，从小我父君就对修仙十分痴迷，只不过父君身为人间一国之主，肩上责任之重，父君没有闲暇时间醉心仙术，不过他为我请了许多师父，教我练气凝神，就连我的名字里的姜字，也是因为姜是天台山祖师的姓氏，父君只希望有天我能拜入天台山门下，学有所成，造福我启国百姓。”

沅青点了点头，似是对楼文姜十分满意，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清河师尊。

座上人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姓楼？你父君的名字叫楼见信？”

楼文姜摇了摇头道：“回师尊，我父君名叫楼石…楼见信是我祖父的名字。”

座上人了然地点点头，便不再作声，而姜水一听到楼见信的名字，汗毛都立起来了，没错，楼见信是姜水的故人，而姜水如今看着跟故人孙女儿一般年纪，纵然她想关怀晚辈一二，怕也只能借着平辈人的身份了，谁会相信一个二八芳华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祖父的同辈人呢？其实也不是同辈，人间没有姜水的同辈，六界也只有仙魔两界的老人才勉强算得上姜水的同辈。

沅青接着示意中间的黑衣男子回答她的问题，只见那人向前一步，抬起双手行礼，低低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我叫岑渊，来天台山是为了，拜师，学艺，报仇。”

赤裸裸的目的摆在面前，沅青似乎并不意外，天台山声名远扬，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修仙问道当然也会有其他目的，人人都有各自的命数，天台山没有规矩说将来求师学艺报仇的人拒之门外，不过沅青还是对这个岑渊上了几分心思。

接下来是姜水，岑渊介绍自己也太快了些，姜水还没编完只得慢吞吞开口：“我叫姜水。”然后抬眼看向清河，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的眼神：老娘是你师祖。

不料清河并不看她，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来回捻着，似乎在想着什么，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如同世间凡人数银票一般，姜水都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个当铺掌柜。

清河不给她反应，姜水只得继续道：“我无父无母，一路乞讨，好不容易来到天台山，路上听人说天台山可好了，不仅教人学艺，还，管饭。”

只听得沅青和三长老无怜噗嗤两声笑了出来，楼文姜和岑渊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姜水，只有清河，毫无反应，只不过收了右手拢在墨青色的外袍下。

见大家似乎被自己惊呆了，姜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顺便安慰安慰自己，无所谓无所谓，八万年了，丢过的脸能把天台山围成桶，不尴尬不尴尬。

沅青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对着清河道：“你看着如何，我觉得这三个资质都还不错，你选一个，做你徒弟？我来这天台山快五十年了，二石头宫从来冷冷清清只你一个人，今儿你说什么也得带走一个。”

清河这才动弹了一下，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姜水领会，特意挺起胸脯抬起头颅弯起嘴角，示意清河选自己。

利落地起身，姜水看见他墨青色的外袍一寸寸离开鎏金的深赤色地毯，广袖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了姜水，然后略过她，停在了楼文姜面前。

不可置信般，楼姜水瞪大了双眼惊喜道：“是…是我？”

清河点了点头，丢下一个“嗯”字十分潇洒地离开了大殿。

姜水还没从遗憾惋惜痛失良机里反应过来，二长老沅青选了岑渊：“人间自有人间的因果，你既然来到天台山，站在我面前，便是你我有缘，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父，教你法术也教你道理，日后什么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

沅青话语里总有些人间江南女子的温柔体恤，岑渊并不看向她，低头答：“是，师父。”

沅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探询的目光投向姜水又看向三长老无怜：“看来三长老今天又要喜得爱徒咯，我看姜水这孩子骨骼清奇，加以教导，日后不会逊于停雨那孩子的，你觉着呢？”

无怜对沅青的话恍若未闻，上下打量了姜水一番才缓缓开口：“行吧，自己去四石头宫找停雨吧，他会安排你的，从今后你就跟着我，四石头宫的四徒弟，你叫……什么水？”

沅青代她回答：“姜水。”

姜水还在沅青那句“姜水这孩子”里没有回过神来，无怜邪魅一笑道：“好家伙，叫这名字的真多，听说一百多年前那位师祖也叫姜水，一千多年前师祖好像也有位叫姜水的，似乎我们天台山开山之祖也姓姜，姜是上古八姓，如今姓姜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这么多重名的，你们姜氏人就这么不会取名字吗？”

姜水尴尬一笑，心道：“小兔崽子，没错，就是我，都是我，你祖师爷爷也是我。”

沅青对无怜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司空见惯，并不理他，继续对姜水他们三个道：“天台山不似人间皇宫规矩森严，不过，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台山也有自己的门规，你们需得花时间背熟并且督促自己谨慎行事。”

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是。”

姜水虽然满脑子疑问，为什么清河认不出自己，也不愿意收自己为徒，不过顺利进入天台山也算是一点安慰了，她说来天台山拜师是为了有饭吃其实也不算说谎，每次从天堑落下忘川，她都是粉身碎骨，齑粉一样散落在忘川各处，经过一百年的风沙摧蚀她才能重新变成人身，不过也如同世间无父无母的孩子一样，姜水没有家，自然也没有饭吃，更重要的是她的修行离不开天台山汤谷里的温泉蕴含的灵力，所以她必须回到天台山。

至于姜水无父无母的原因，一块石头，没有办法投胎转世，忘川在世人眼里是可怕骇人的吞噬魂魄之地，对姜水来说，却是孕育她重生的地方，虽然痛苦，但是只要爬出忘川，她就又有了九百年的时间存活世间，其实，很多年前，姜水是有娘亲的，那时候她还小，一声娘亲救了自己一条性命，辗转八万年，娘亲早就溶于日月山川，精灵草木了。

四石头宫的大师兄停雨是个办事仔细认真值得托付的人，无怜把姜水交给停雨教导也不算不负责任，毕竟天台山正式的拜师仪式虽然一百年一次，但是中间不乏有机缘的人来到天台山，无怜的前三个徒弟都是近二十年收的，停雨算是最有天赋的了。

姜水是块天生地养的石头，大地之母阴差阳错的一滴血让她生出灵智，生出骨血，也因为那滴血，姜水身上的灵力与众不同，天台山开山立派八万年，没有一套完整的修炼体系来源于姜水，她只是担了个祖师的名头。

这八万年里，天台山从来没有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许是留下这套修行之法的人学艺不精，毕竟姜水第一次以身殉道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凡人修仙不易，万万个人里有仙缘的也就那么一两个，能平安熬过百年，再来个寿终正寝已经算仙人庇佑了，所以姜水并不意外自己每次回到天台山都见不到故人，反而再次见到清河，让她除了惊喜更生出许多好奇。

姜水记得上一次落入忘川是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候清河不过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整日不想着修炼，反而总想着偷偷溜出天台山，对于这件事那时候身为掌门的姜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她见清河的第一面，他还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孩，白白嫩嫩的脸蛋，肉肉的胳膊，嘴里吮吸着指头，小猫儿一样的身体哭起来声音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甚是吵人，额头上点了一颗小小的红痣，肯定有双很爱他的父母，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也没有名字，清河就是姜水给他取的名字。

清河是在天台山长大的，自然对人间的热闹繁华纸醉金迷十分好奇，今日下山去吃个糖果子，明日去看个马戏，总之心思不在修行上，姜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台山的掌门人会是清河，更不曾想一个整日只喜欢吃喝玩乐的混小子会成为天台山第一个修炼成仙的人。

七月天气炎热，清晨却还是有些冷风，天台山地势高气温更是低了些，不过姜水有灵力护体，这点冷对她不算什么，卯时姜水就起来了，打算偷偷溜进二石头宫，大不了就直接跟清河摊牌，他总不能真铁了心不认自己师父。

姜水摇身一变化作一缕风，穿过二石头宫的门来到她从前的寝室，只不过如今是清河的，并没有见到他，也许他如今并不住这里，姜水又去其他房间找，也没有寻到清河，只好现出本身，大摇大摆地走在二石头宫里。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连最细微的摆设都不曾移动过，姜水只道清河还算是个好徒弟，不曾改变她的喜爱之物，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这小子一百年来会不会突然转性，改邪归正就上道了，说不定在练功？

眨眼间姜水就出现在了无峰，果然不远处苍翠的松柏下坐着一个人，清晨山顶雾气缭绕，远处云层连绵不见朝阳，雪白的云一层叠着一层，边际像是水墨描绘过一般拖着青灰色的阴影，那人的衣袍似是扯下那片天空穿在了身上，人间丹青画中的仙人之资应该是这副模样。

姜水一步一步地靠近，见他嘴唇轻启轻阖，听见他默念着一句句口诀，只道是浪子回头，这顽劣徒儿终于肯认真修行了，这大好机会不如自己大大方方走过去指点一下他，让他好好看清楚自己师父的脸，然后乖乖地把掌门之位让出来，再不济让她做个长老去住空着的五石头宫也行。

姜水想得美滋滋，只听得树下那人冷冷道：“何人擅闯？”

姜水靠近的脚步止住，脸上笑得花儿一般灿烂，虽然八万岁：“嘿嘿嘿，我。”

足以明显了吧，乖徒弟。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面色不善：“姜水。”

嘿，小样儿，还是记得师父的，虽然不礼貌，还直呼师父名讳。

“不在四石头宫好好修炼，来这里做什么？”

姜水实话实说：“找你啊，我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认识的人，正好省去许多麻烦，你为什么要把我塞给无怜做徒弟？”

“你不想做无怜徒弟？想做我徒弟？”

姜水无奈：“你扯哪里去了？谁想做你徒弟？你小子欺师灭祖是吧，不过我是想着搬回二石头宫，毕竟这样我修炼起来也方便，以后还得用到汤谷……”

姜水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住口，你个刚拜入师门的弟子，不仅不懂得收敛，谨慎持重，还擅闯师尊修炼之地，妄议禁地，该罚。”

姜水愣了一秒尬在原地，脸上笑容还没收回去，嘴巴快脑子一步道：“罚什么罚？天台山什么时候有了闯入掌门修炼之地就该罚的规矩？从前我修炼的时候你小子在我身边叽叽喳喳我罚过你吗？”

清河皱眉，不悦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无怜是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姜水摇摇头，他根本没教过我，不对，老娘开山祖师，凭什么让一个几十岁的毛头小子教导？

“你是真不记得我，还是装不记得我？”姜水不死心地拽住他的衣角问道。

清河不紧不慢地扯走自己的衣服，疑惑道：“什么记得不记得，再敢胡闹就真去找停雨领罚吧。”说罢转身就走。

姜水着急道：“我是姜水啊，我是你师父，你小子是不是皮痒欠揍啊？姜清河!”

那人止住脚步，姜水以为自己得逞唬住了他，快步追上，只见清河从容地转过身来，当着姜水的面伸出右手化出一只五彩玄鸟，说了一句：“告诉停雨，姜水罚抄门规五十遍，不听话就一百遍。”

那玄鸟叫彩儿，本该在一百二十年就死去了，姜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想真的听见彩儿开口说道：“姜水罚抄门规五十遍，不听话就一百遍。”

姜水震惊，这算什么？就算是她这个八万年修为的神也不能随随便便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可是早该死去的彩儿就是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百二十八年前，你十岁的时候，彩儿被山下的孩子用弹弓打中，已经死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姜水追问道。

清河上下打量她一番道：“看来你知道的事还挺多的，天台山声明远扬，有些故事流传在外本尊并不意外，只是这只鸟儿的事，只有本尊和本尊的师父知道，你如何得知？虽然你与本尊的师父名字相同，但这并不代表你能像她一样同本尊说话。”

姜水着急：“我就是姜水，就是你师父啊!”

清河气急：“胡说，本尊的师父一百二十年前就死了，不许你提她!”“姜水冒犯师祖，告诉停雨，再加五十遍。”后面一句话是对彩儿说的。

说罢清河真的走了，留下姜水一个人风中凌乱。

晨阳初起，了无峰寒气散去，姜水向远处风景望去，抬起一只手覆在额头上，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儿，这算什么？到底除了什么差错？为什么清河不记得她？为什么彩儿还活着？娘亲，我虽然是个石头，可我已经是个活了八万年的老神仙了，我脑子呢，给我个脑子吧。

回应她的，只有了无峰的阵阵风声。

姜水郁闷，一屁股坐在刚才清河坐过的石凳上，试图唤醒自己几万年没用过的智商再说，虽然从前一直以为这玩意儿没用来着，毕竟她身负女娲灵力，肩上还挑着着拯救六界为苍生献身的担子，六界对她还算尊重，这世上之事，没有什么值得她一个石头动脑子。

少顷，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姜水身后停下，许是见她想事情太过认真，停雨不忍打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叫道：“姜水。”

姜水回过神来，见到停雨，一脸不好意思，一是觉得自己这个师父被被徒弟罚抄门规有些丢脸，二是觉得在小辈面前丢这种脸是真的丢脸。

少年温声道：“师尊虽然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但也不会随便惩罚弟子，你今日怕是真的触怒了他，今日记下，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了。”

姜水不可置信：“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这说的是姜清河？

那小子三四岁就调皮捣蛋，把姜水气急了就会撅着腚傻笑，后来长大些更是无法无天，从来没些规矩，没心没肺，挨打挨骂也呲着一口大白牙傻乐，那时候每次姜水教训他，二长老惊云总要拦着挡着，说好好的孩子都给你打傻了。

停雨这八个字对姜水的冲击不比清河卯时起来练功小。

娘亲啊，一百二十年而已，这世界怎么了？

“额，师…师兄啊……”淡定，不过是第七十九次叫比自己年轻八万多岁的小子师兄而已，“不如你再多跟我说说师尊的事情呗？”

停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姜水，你现在被师尊罚抄门规一百遍，三日之内要是抄不完，估计师尊还要罚你。”

姜水摆了摆手得意道：“诶，不过是一百遍门规而已，我一会儿就能写完。”

停雨尴尬一笑：“你确定？天台山门规一千二百条，每条八到十六字不等，加起来一共一万四千四百字，你一天不眠不休也不一定能写完一遍，一百遍…”

“你说什么？”姜水突然惊声，吓走了无峰早起的两只雀儿，“一万四千四百字？”好你个臭小子，老娘在时天台山只有三条门规，不许不吃，不许不喝，不许不睡，凡人生命多娇贵啊，好吃好喝好伺候都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荣登极乐，姜水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回到天台山的第一天姜水就知道，规矩变了，没想到变了这么多，这小子真是，欺师灭祖啊!

见她为难，停雨宽慰道：“要不要你去跟师父求求情？你刚刚拜师，不懂天台山的规矩也没什么的，师父生性散漫，不会与你计较这些的，以后小心些就是。”

姜水还是摆了摆手道：“不用了，师父昨晚喝多了，回来的时候对着四石头宫门口的石狮子又是推又是锤的，估计现在还在睡着，醒来，估计……自己也不太好受，就不麻烦他…老人家了，师兄还是带我去长青阁抄门规吧。”

停雨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自家师父喝醉了酒是何模样，倒是不担心他的手，而是担心门口那石狮子，末了又反应过来：“姜水你才刚来天台山，怎会知道长青阁？”

姜水打哈哈道：“昨日听某个师兄提起过。”

长青阁初建那几年只是个空荡荡的高楼，也没有名字，姜水只是见那出空旷，随手折了跟树枝丢在那里幻化出了一座楼阁。

后来有人跟她说，天台山还缺个给弟子读书学习的地方，那里正合适，就给它取名字叫长青阁吧，希望来天台山修行的人越来越多，天台山的传承能够万古长青，那人又搜罗了许多名书典籍，亲自为长青阁题上牌匾。

一晃八万年过去了，姜水也算入轮回八十次了，不过那人却消逝在八万年前，永世不得轮回……

姜水一路跟在停雨后面来到长青阁，没见几个来读书的弟子，倒是见到了正在熟睡的师父无怜。

想起来四石头宫前那只石狮子断掉的耳朵和鼻子，第一时间看向无怜的手，啧啧啧，晶莹剔透活像是刚出锅的卤猪蹄再浇上一勺滚滚的浓汤，那叫一个地道。

停雨也注意到自家师父的惨状，但却见怪不怪，十分淡定地引姜水绕过横陈在殿中的无怜去了长青阁抄书的地方，并为她准备了笔墨纸砚，当然，还有陈列了一书桌的门规。

安置好姜水后，停雨嘱咐道：“你且安心在这抄写，三日之内能写多少便算多少，我去照看一下师父，等他酒醒估计会有一点点情绪不稳，不过你不要害怕，他清醒了就没事了。”

姜水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这无怜经历过什么才养出这样的脾性，倒是对无怜的故事生出好奇。

自停雨大步离开约莫几个喘息的功夫，一声急叫透过长青阁十三层楼台传向天台山各个角落，姜水还未开始动笔，斜眼瞧了瞧楼中其他弟子，互相对视一番，竟然都还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事物，似是见怪不怪了。

停雨未曾耽误，扶起醒来的三长老无怜回四石头宫了。

姜水摆弄了几下案上的宣纸，又看了看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的门规，索性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眨眼间消失在原地，众人只以为新来的小师妹调皮，应该是偷偷溜出去了。

路上并不见许多人，姜水出现在二石头宫汤谷内，并不怕人来打扰，因为她确信这世间除了她没人能解开汤谷的禁制。

一千年的时间里，汤谷有九百多年都是一汪普通的温泉，泉眼四季流转不停，泉水经由暗河流向天台山各处，是以就算是寒冬腊月，泉水流过之处都如同春暖花开，虽然只有姜水一个人能吸纳汤谷中的灵力，不过这八万年的灵泉水，倒是滋养了天台山的许多生灵。

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存于天台山几万年的活化石，禁制外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禁制内却如同火山爆发后岩浆流过之处，寸草不生，地面灼热得像是要把人烤熟，从地底冒出来的泉水便似煮沸一般咕嘟咕嘟冒着热水，倒是个泡澡的好去处，不过大概再过八百多年这里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噬人，吸血，甚至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姜水第一次见到汤谷的本来面目时，自己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她对这个世界第一眼的印象是黑色和红色，是天河倒灌的滚滚江水，是地底喷发出炎炎燃烧的业火，是连大地之母都无法净化的浊气，也是亿万生灵倒地留下的鲜血。

然后她被带来天台山，等待着被丢进沸腾的岩浆里炼化，那个长发及地的女子，忙碌着转动手中的石杵，还要分神保护受伤的生命，那些人有些被业火砸中，有些被江水冲走，有些被浊气吞噬，痛苦至极，嘴里一遍遍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大地都是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好似笃定，只要神能听见祈祷就不会放弃自己，一声声娘亲传入耳中，那女子心生不忍，眼泪止不住地落在汤谷里，也落在一堆五彩石头上。

忙碌之时割伤了手指，一滴血落在姜水眉心，姜水登时觉得周身灵气暴涨，忍不住舒展四肢，摇身一变成了个稚嫩婴儿，嘴里口水滴滴答答，小姜水就赤身裸体地躺在五彩石上，哭着学那些人的样子喊着：“娘亲～娘亲～”

那女子才终于停下，扯下身上一块衣衫裹住姜水温柔地哄她：“乖，不要哭，娘亲在，娘亲在～”

幼小的孩子登时止住哭泣，小手攥着那女子胸前的一缕青丝晃了又晃，月牙弯弯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娘亲，虽然还是个六识不辨的婴孩，却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亲昵之情，忍不住要靠近她。

不过只有一会儿，姜水安静了，那女子就放下小姜水，继续拿起石杵炼制五彩琉璃，三万六千五百块大石不断被丢进汤谷，轮到了姜水却停下了，那女子眼眸里的泪水流不尽一般，她说：“既然叫了我娘亲，那你就是我的孩子，我本来就是为了救我的孩子，断然不会丢弃你。”

姜水记得，天上那个大洞没有尽头一样，娘亲一次次用五彩琉璃堵住，又一次次用灵力压制，渐渐地，从地底冒出来的业火开始平息，江水也不再倒灌，但是浊气还是源源不断从天上那个洞里跑出来，肆虐着大地，娘亲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姜水除了娘亲根本不会说别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有一遍一遍地重复：“娘亲～娘亲～”

就在姜水彷徨无助的时候，一个紫黑色衣袍的男子来到她的身边，额间是树枝式样的黑色图腾，那人大手一挥，抱起姜水，站在汤谷边，冷冷对女子道：“不过是块石头，就算开了灵智，有了骨血，也还是块石头，天地之间绵亘九万里，上至九重天下至酆都炼狱，哪个不是你的孩子？哪个不是因你而生？因为她一个放弃六界你这不是慈悲，是愚蠢!修补天堑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必不可少，你不忍，我替你!”

说罢，举起姜水要把她投进汤谷里，灼人的热气吓坏了姜水，但是她这次没有哭，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看着他额间的图腾，男子也看着小小的她，一大一小就这么对视着，姜水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炙炎没有松手，如果她就那么坠入汤谷，便不会再有后来的事情了。

炙炎犹豫间，那长发飘飘的女子就来到了他眼前，一伸手，姜水就回到了她的怀里，安静地躺在她的胸前，不哭也不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娘亲，神情不安。

那女子温声开口：“炙炎，你方才抱着她，在想什么？”

男子背过身去，逃避她的问题，她却兀自道：“你在想你的孩子对吗？照麟不过大她几百岁，你应该不会忘记他在你怀中的样子，他可曾对你哭过？可曾委屈时唤你父亲？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炙炎不语，也不敢看她。

“你在想，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让他开心快乐，好好活着。”

女子温柔的声音透着坚韧不屈的力量，却仍然不曾打动炙炎：“六道之中，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身为大地之母，悲悯天下，所有生灵都是你的孩子，可你又怎能个个都看顾得过来，你看看那些在水深火热中死去的生命，他们不可怜吗？用她一个人换六界安定又怎样，你若是不忍心，我可以替你。”

怀中的婴儿被抱紧，女子分毫不让：“你没有权利让我放弃自己的孩子，不过你说得对，天地之间，所有生灵都是我的孩子，我给了他们生命，就有责任守护他们，可我也不会放弃她。”

姜水看见她温柔地低下头，温暖的双手抚过自己的额头，缓缓开口道：“从今以后你的名字是姜水，娘亲给你取的名字，上善若水，水是万物之源，就算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活着，平安长大，代替娘亲，守护人间，守护六界。”

她话音刚落，炙炎动容：“你要做什么？”

女子释然一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炙炎，数万年来，世间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我早已看过千千万万遍，即便我能徒手幻化万物，能让世间充满欢声笑语，热闹喧嚣，可我内心还是很孤独，是这些弱小的生命给了我快乐和温暖，让我不再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我是他们的娘亲，如今天堑崩溃，六界罹难，放弃一个亦或放弃千万个生命都一样会让我痛苦至极，我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我眼前一个个死去。”

炙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不会的对吗？”

女子粲然一笑：“我会的，万物为我而生，我当然愿意为他们而死，三万六千五百块灵石不够，是因为它们本来就只是灵石而已，没有心和血肉，而这些我有，我一身法力都来自于慈悲，世间若有一人能封印天堑，那个人必定是我，也只能是我。”

“姜水是我在这世间最后一个孩子，我盼望她能好好长大，快活一生，只是她身上溶进我一滴精血，怕是日后也要同我一样……如今我把她托付给你，你就当是我这个故人最后一次拜托你吧，看顾好她。”

姜水被送回炙炎怀里，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娘亲，两只小手还是不断扑棱着，要娘亲抱，只见娘亲温柔地冲她笑笑，转身飞向了天边。

数日阴暗笼罩的下界，上神陨落的霞光一瞬间铺满人间。

姜水的双眼被炙炎拢住，再次睁眼，第一次看到太阳，看到苍翠欲滴的绿，看到通透蔚蓝的天，看雪白无暇的云，也看到欢呼雀跃的人，他们高呼着：“好起来了，好起来了。”

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叫娘亲的女子。

也许她已经化作她看过千千万万次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亦或是一片白云，一阵清风，化作这世间美好事物的一种。

姜水以为有人叫她娘亲，那就是她的名字，唤她她就会答应，她只是学着凡人的样子叫了她一句娘亲，她就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她的孩子，她真的把所有的慈悲和爱都给了自己的孩子，包括性命。

姜水望着沸腾的汤谷，久久不能回神，她身为女娲的最后一个孩子，上古神祇的血脉，却是在魔界长大。

炙炎是魔界的尊主，把姜水带回魔界，对外宣称姜水是他的女儿，是魔界的公主。

不过姜水不愿意，她存于世间并不比炙炎短，说不定还要年长他一些，不过因为他是上古奇兽穷奇修炼起来快些，而她一块石头要不是因为女娲的一滴血，可能永远只是一块石头。

所以她不愿意叫炙炎父亲，更何况，他曾经还想杀了自己。

不过姜水从未怪过他，他亲自教导姜水，教她识字读书，教她辨别善恶，惹祸了给她收拾烂摊子，就连她跟炙炎亲儿子打架，他也总是罚照麟面壁思过。

姜水的第一世，一千一百一十四岁，因为有炙炎在没吃过一点苦头。

思及此处，姜水落下泪来，这还是她这一世第一次落泪，不知道那封印在魔界的尊主现在如何了，不知道他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姜水伸手割破手腕，汤谷里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进姜水的血脉里，这就是她的修炼之法。

哪天汤谷的力量枯竭，就是姜水的灵力巅峰，当然，也是她的死期。

一天光景。

差不多恢复了一成功力，姜水停下，止住流血的手腕，然后踏出了禁制。

天空黑得彻底，星子也异常明亮，星光打在汤谷周围五彩石的碎片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天边大片大片的琉璃。

姜水抬头望去，一片苦涩。

伸手召开一朵云，毫不犹豫地飞向北方那片魔气笼罩之地。

魔界大重川。

姜水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炙炎被封印以后，照麟手握魔界大权，从不让姜水踏入魔界半步。

姜水没有想到，她和照麟八万年前为了炙炎的宠爱打架，以后还要为了能见炙炎一面跟他打架。

八万年前，天堑崩塌，照麟还是个几百岁的小黑龙，龙族喜水喜火，倒灌的天河水，地热喷发的业火让他开心得忘乎所以，尾巴一翻就是一座城池倒在江水之下，爪子一拍就是连亘不断地大山接连倒下，被女娲罚在大重川面壁思过两百年。

两百年后，小黑龙回家，本来就满腹委屈，却看见父君怀里抱着了粉粉嫩嫩的女娃娃，以为自己闯下祸事惹得父君厌弃。

不过他不敢明目张胆央求父君的宠爱，只得私下跟妹妹争斗，姜水二百岁都还是个床榻高的小娃娃，自然打不过照麟，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法子，炙炎看不得她哭，而她每次被照麟欺负了总要去炙炎跟前哭个天崩地裂，炙炎就罚他面壁思过。

照麟的母亲夜萤是炙炎的君后，魔界本就民风彪悍，夜萤更是平添几分霸道，从来没有给过姜水好脸色，甚至为了让炙炎丢掉姜水，几百年不让堂堂魔尊上榻睡觉。

不被君后承认，所以姜水还有个外号，魔尊的私生女，在魔界，她被所有人厌弃，只有炙炎，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她是亲生女儿，魔界公主。

大重川外。

照麟似乎等了她很久。

那黑衣男子继承了父亲英俊挺拔的相貌和身姿，双手交叉靠在一把名叫裂天的古剑上，懒懒开口：“一百二十年了，你又来了，我的好妹妹。”

姜水飞身落在他面前十几米的地方，并未开口，凭心而论，八万年的时光里，姜水对得起所有人，却对不起照麟。

听得那人戏谑开口道：“我记得一百二十年前你我还能打得难分胜负，啧啧啧，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连我三招都未必接得住，还敢擅闯大重川，姜水，你是不想活了吗，你求求我，我就大发慈悲，替你提前结束这一世的痛苦。”

姜水并不恼怒，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开口：“我的生死，轮不到你来定，我今日来不为打架，只为见魔尊一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照麟似是气急：“我是定不了你的生死，不过，你能不能见魔尊我还是能决定的。”

只见照麟一声令下，魔界士兵突然现身把姜水团团围住，姜水不慌，还是坚定地向照麟走去，那群士兵就跟随姜水的脚步向前。

“我承认，一百二十年前，我灵力巅峰也赢不了你，如今我刚从忘川归来，身上灵力所剩无几，更不是你的对手，你我从小争到大了，也不差这一仗，不过，既然在大重川门外，父君还在里面，我们就不打架了，换一种方式如何，哥哥？”

裂天横在姜水脖颈，照麟怒吼：“闭嘴!”“不许你叫他父君，不许你叫我哥哥，再喊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姜水安抚似的拍了拍裂天：“好，不叫，不叫。”

见她乖顺，照麟放下裂天，还是变成原来的姿势倚靠：“说吧，什么方式老子都能赢你。”

姜水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魔族士兵退下，毕竟炙炎还在她就还是魔族至高无上的公主，魔族除了照麟母子没有人敢真的对她下手。

似是仔细思考了一番，姜水才开口道：“不如我们比破阵吧。”

照麟问道：“怎么个比法？”

“简单，你我各自结印制造一个阵法，再各自进入对方的阵法，谁先出来就算赢了，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进去见魔尊一面，如果你赢了，我就离开这里，这辈子不会再来打扰你，如何？”

照麟仔细掂量了一下姜水的条件，答应道：“好。”又重新吼道：“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我会立马让他们杀了你。”

姜水乖巧地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众人皆退后十几步，给这对儿兄妹腾出地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各自完成了，姜水乖顺道：“我们同时转过身去，一起进入，谁先出来就算赢。”

照麟毫无防备，转身的瞬间，被姜水一脚踹进了阵法里，周遭的魔族士兵反应过来，大都面面相觑，不敢真的上前擒住姜水，姜水对他们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转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重川。

魔界坐落在极北之地本就极为寒冷，大重川是整个魔界最冷的地方，饶是姜水有灵力护体也受不住这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是炙炎却在这里封印了整整八万年，他本是火系奇兽穷奇，冰封是最残忍的方式。

姜水脚步不停，快步走向大重川深处，一刻钟的时间，从头到脚都是寒气，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上都是冰霜，但她不敢停下，一定要见到炙炎。

不知道走了多久，穿过幽暗结冰的栈道，姜水终于远远望见大重川深处那一抹蓝色的荧光，大重川里漆黑一片，从未有过光，那抹蓝色荧光来自天界。

姜水跑起来，姜水跑起来，姜水在心里默念。

终于日思夜想的面庞渐渐清晰，姜水伸出手隔着万年冰封的禁制覆上炙炎的脸颊，两颗泪落下，姜水道：“父君，小水来看你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姜水苦涩的泪接连下落，看着魔尊炙炎，看着他未曾闭上的双眼，终于泣不成声。

思绪回到八万年前。

六界合作治理了天堑带来的麻烦，彼时，六界除了魔尊，没有人知道姜水的身份。

炙炎带着小姜水回到魔界，夜萤正摆好了酒宴为他和魔族勇士接风，见炙炎怀里抱着个粉粉嫩嫩的女娃娃，登时就变了脸色，厉声质问道：“这孩子哪儿来的？”

炙炎不敢坦白，姜水是上古神族最后的血脉，不仅怕魔界会有人对她不利，更怕六界知道姜水的存在，知道她身上的力量，只道：“她是我的女儿。”

夜萤当场发作：“我儿只是顽皮，戏水弄火，被罚面壁两百年，如今才过去一年，你就在外有了孩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晚夜萤大闹一场，哭的死去活来，整个魔宫乌烟瘴气，炙炎就带着小小的姜水在魔宫的露台上坐了一夜，襁褓里的婴儿跟他儿子刚出生一样小小一只，不哭也不闹，葡萄般提溜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头顶的星空，可爱极了，炙炎从此就将她带在了身边。

魔族女子生养十分霸道，看顾孩子亦是，起初炙炎为姜水找了几个照顾她的婢女，在姜水四岁的某天，炙炎发现那些婢女竟然将她放进冷水里洗澡，一怒之下，撤掉了所有婢女，他开始学着亲自照顾姜水，为此不惜多次去往人间，只为学习人间如何照顾女婴。

夜萤自然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为照麟打抱不平道：“别说这孽女已经四岁了，照麟一两岁不就被你丢进冰湖学游泳，我也没有说什么，到底是跟外面狐媚子生的孩子，比我们照麟娇贵，不过是个凉水澡而已，你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撤掉了婢女，还几次去人间学习，照麟小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用心？”

炙炎被她吵得头疼，还是怕吓到姜水，压低了声音恨恨说道：“你儿子他是条龙，你见过哪条龙不是一出生就会游泳的？我纵他到会说话才教他游泳已经很是用心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一句，孽女，她是我女儿!”

气得夜萤又是跳脚又是摔东西。

炙炎无奈，命人在书房劈出一间婴儿房，从此就在那里教导姜水读书识字。

姜水十四岁时，还是个矮团子，不过炙炎听说，人间女子十四岁及笄，十四之后就算是大人了，按照魔族的规矩，成年以后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坐骑。

当然，魔族一千岁成年。

不过炙炎就是按照人间养女娃娃的方式养姜水的，女儿及笄，当然要送一个响当当，让魔界众生都羡慕的坐骑。

彼时东荒缺骨山有妖兽作乱，下面人说是早已绝迹的比目鸟，这种鸟的颜色青中带红，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必须两只并在一起才能飞行。

炙炎用相当不成熟的技术在姜水的小桌板上画了两只青红的鸟儿，问她愿不愿意要，姜水迷茫地看着那画，只觉得花花绿绿很是好看，像是炙炎从人间给她带回来的糕饼，于是欢喜地点点头：“要～要～要～”

三个要字，炙炎义无反顾去了东荒缺骨山，任谁都没劝住。

半个月后，炙炎从东荒回来，姜水已经命在旦夕。

夜萤偷偷威胁暂时照看姜水的婢女，在她的吃食里放入了风雨兰的花瓣，魔界特有的毒药。

女娲的上神之力只能暂时保她性命，可姜水还是如同割断根系的小花，一天天萎靡下去，魔宫里的医师束手无策，炙炎发了此生最大的脾气。

眼见着姜水体内的灵力一天天消逝，她也陷入沉睡，炙炎没了办法，心痛之际想起故人所托：“这是我在这时间最后一个孩子，看顾好她……”

炙炎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清醒，姜水是她的孩子，只有她能救她。

年轻的魔尊没有犹豫，抱起女孩不忘给她披上一件衣服，转眼来到了天台山，她娘亲殒身的地方。

果然，天台山汤谷里扑腾扑腾跳动的温泉里蕴含着浓厚的灵力，他抱着姜水靠近汤谷一步，姜水的脸色就好转一点，只是那灵力与他自身法力相克，原本他有金身护体并无大碍，但是降服比目鸟的时候受了伤，此时那灵力也钻入他的体内，与他的法力纠结在一起。

炙炎看着源源不断的灵力进入姜水的七窍，而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终于狠下心，手掌化作利刃划破了女孩的手腕，那灵力进入女孩体内的速度加快，而他却晕了过去。

姜水化形之日起，所有的记忆都不曾忘却，所以也记得炙炎为了她强行对抗汤谷的灵力，最后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而炙炎，满心欢喜地以为救了女儿一命，却不想，那时候也留下一个祸根。

姜水风雨兰的毒解了，三年以后，魔界药师才将真正的解药炼制出来，从前风雨兰作为魔界的征敌利器，从未有魔族中人想要去研制风雨兰的解药，这几乎成为了魔界一条不在石碑上的规矩，大家都说魔尊为了姜水研制风雨兰的解药，真是把女儿放在心尖儿上宠，又惹得夜萤不快许久。

到底是结发几万年的妻子，魔族中人重情重义，认定了的另一半就会相协一生，白首不移，夜萤还是炙炎的妻子，是魔族的君后，不过炙炎把夜萤禁足在魔宫里，下令不许她接近姜水，任何人再胆敢谋害公主，就地处死，连坐家人。

炙炎从东荒带回来的那对比目鸟深得姜水喜欢，炙炎给他们取名字叫赤翡，两只神鸟陪着姜水飞天揽月，入海追鱼，一时间风光无两，姜水很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我父君为我从东荒寻来的好朋友，不是坐骑，他们会陪我到天涯海角，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见到他们就如同见到本公主一样，不许瞧不起他们。”

一个小人两只大鸟，有魔尊的宠爱，上天入地没有人能拦得住姜水，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姜水作威作福，除了炙炎没人能管教她。

甚至有些风光事迹传遍了六界，比如揍得妖界之主的儿子趴下认她当姑奶奶，把天界还未完工的南天门搬回魔界做大门，变作人间之主的样子走到哪里让人跪到哪里。

炙炎每日处理完魔族事务，就会换身寻常衣衫，作为一个管教女儿无方的父亲提着礼物登门致歉，一点也没有魔尊的架子。

姜水无忧无虑地长到两百岁，却也还是个小不点，哭起来惹人怜爱，魔界人见了她都躲着，几乎没有人敢惹她不快。

直到照麟二百年神罚结束回到魔族。

姜水第一次见照麟的时候正好二百岁，那时候他还未成年，头上还有两支未褪去的龙角，看姜水的眼神像是被夺走心爱之物的小兽，攻击性拉满。

因为照麟的缘故，炙炎解了夜萤的禁足，却也给了夜萤机会撺掇照麟对付姜水。

姜水第一次去大重川就是被照麟骗去的，因为夜萤，她不愿意与照麟亲近，更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照麟说，大重川里有能治炙炎头疼的灵草，姜水想也没想就唤来赤翡去往大重川。

那时候的大重川里漆黑一片，森森寒气从大重川深处传来，赤翡畏寒，姜水就让他们在外面等她，自己提着一只小灯笼迈向了大重川深处。

赤翡从早晨等到傍晚也不见姜水出来，终于急了，一只想要飞进大重川寻找姜水，一只要去寻魔尊来救姜水，两只谁也不让谁，在外面打了一架，都受了伤，这下真的没有办法进入大重川救姜水了，只好返回魔宫向炙炎求救。

彼时，炙炎已经将魔宫翻了个底朝天，寻不见姜水，就派出多波魔族将士去往他界寻找，六界早有规定，不许将士出现在他界，否则就算挑起战争。

可是炙炎管不了那么多了，地上跪着个混小子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不说到底把姜水弄哪里去了。

他急得火烧眉毛之时，天边噗嗤噗嗤降落两只赤青色满脑袋乱毛的比目鸟，他这才知道姜水被困在了大重川。

炙炎找到姜水时，她的小嘴早已冻得铁青，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手里还攥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嘴里喊着：“父君，好冷啊，抱抱小水吧。”

那是炙炎第一次因为姜水罚照麟。

往后几百年的时光也是如此，只要姜水受伤落泪，照麟都会被罚去面壁思过，虽然五百岁了，可在魔族也是个孩子，照麟不解：“为什么我受罚两百年父君都不曾去看过我？为什么我一回来就多出来个妹妹？为什么父君总是向着她？照麟就不是你的亲生孩儿吗？”

每当这时炙炎就会答：“你受罚是因为你闯祸害了一城的百姓，两百年已经是上神仁慈了，你妹妹也是父君的孩子，身为兄长，你不保护她，反而处处欺负她，我罚你有什么错？”

两父子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步，照麟于是心里一直讨厌姜水，再加上夜萤在旁边煽风点火，两兄妹的战争从来没有消停过。

姜水自然也对照麟喜欢不起来。

照麟一千岁成年，那时候的姜水七百岁，已经出落成姑娘亭亭玉立的模样。

龙族成年需要褪去龙角和全身的鳞片，十分危险，正巧那日炙炎因魔族事务外出，而夜萤又因为犯错被禁足，只有姜水陪在照麟身边。

魔族为了太子殿下成年早就筹备许久，整个化形池旁堆满灵丹妙药，医师在旁边寸步不离。

不料一道天雷落下，太子宫殿坍塌了一半，医师就在此刻晕了过去，化形池里的水也被照麟一个翻身溅出去大半，姜水分身乏术，一边让人赶紧抬医师出去，一边用刚刚学会的转运之术为照麟送来海水。

可是太子宫还在不断坍塌，照麟的化形正到关键时刻，他却不再动了，姜水焦急道：“喂，你要是不能平安渡劫，以后魔宫可就是我一个人的天下了。”

见池中的巨物还是不动，姜水继续喊道：“反正你总是欺负我，害我受伤，害我流泪，害父君担心，你死了也好，以后父君就是我一个人的父君。”

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龙身的照麟缓缓睁开眼睛，身下鳞片半张，鲜血染红了整个化形池，虚弱道：“药。”

姜水立刻反应过来，抱着一堆药瓶下到化形池来到照麟身边，捧起一把药粉撒在照麟其中一片龙鳞下，许是受了刺激，照麟一个翻身，龙尾把旁边的姜水一下子拍了出去，打在太子宫未坍塌的一根柱子上。

姜水立刻口吐鲜血，只觉得胸骨肋骨都断了。

水池中照麟无力地看了一眼受伤的姜水，又陷入了痛苦的挣扎，龙鸣声传入九霄。

姜水知道他肯定是痛极了，要不然不会对自己这么不知轻重，勉力撑起身子，擦掉嘴角的血，一步步向化形池里那个庞然大物走去。

照麟不知怎么的却慌了，对她吼道：“不要过来。”

姜水不停，执意捡起药包靠近他。

他不知是痛的，还是急的，留下许多汗来，身下鲜血依旧不止，却还是用最大的声音对姜水说：“不要过来!别过来!别靠近我!”

姜水没有听他的，跪坐在他身边，有气无力道：“你要是能忍住就忍，忍不了大不了就再给我一尾巴把我拍飞，我虽然讨厌你，但是如此危急的时刻，我不能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要不然父君会伤心的。”

说罢开始一片一片地为他的鳞片上药，她尽力保持温柔的力道，照麟也在竭力忍耐，却还是会在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拍到姜水。

但她一直没有放弃，照麟快要被折磨到崩溃，残存的一丝理智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伤害到她，看着她痛苦支撑的样子，照麟忍不住开口问她：“我一直欺负你，之前还差点害你丢掉性命，你，不怪我吗？”

姜水咬住嘴唇，咽下口中的鲜血，郑重地点了点头：“怪。”

照麟不语，他毫不意外，接着他又听见她说：“你是父君的儿子，我是父君的女儿，无论父君失去谁，他都会伤心难过的，父君对我的恩情，我此生难还，所以为了父君，不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让父君为难的。”

照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是姜水见到的第一条龙，所以她不明白，龙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不过她知道，从此以后，照麟应该不会再为难自己了。

随着太子宫不断掉落的碎石瓦片，姜水终于把药粉涂满了照麟的龙身，可他依然迟迟未有进展。

姜水心焦万分，却发现自己擦拭过嘴角鲜血的手碰到他的鳞片，那鳞片就十分配合地落在了她手中。

太子宫最后半壁摇摇晃晃，姜水哪里还有犹豫的时间，忍着疼痛割开手腕，准备将鲜血涂在照麟的龙身上，照麟却开口制止道：“你疯了？我现在是龙身，你要是用这种法子，等到我化形完成，你鲜血早就流干了。”

姜水无奈道：“那怎么办？”

照麟道：“到前面来，把血喂到我嘴里。”他也发现了姜水的血对他化形有奇效。

姜水听他的，只是在面对一个比自己身躯还要庞大的龙头时，姜水傻了眼，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不会把我的手臂咬下来吧。”

照麟故意道：“会。”

姜水吓得立马把伸出去的手臂抱回胸前，哭道：“呜呜呜，这可是能陪父君打猎又能为他下厨的右手啊，可不可以换一只，我惯用右手……”

照麟被她逗笑，浑身又是一痛，哄道：“不会咬下你的手臂的，几口鲜血就行。”

姜水认命地递上自己的胳膊，然后闭上了双眼，只觉得右手像是被放进了一个温暖的水缸里，惹得她想来回搅动一番，突然又觉得手腕传来刺痛，是照麟在吮吸她的血。

一惊一吓之间，姜水直接晕死了过去。

就在她晕过去的同时，照麟龙尾一震，太子宫轰然倒塌，而他也化形成功，只见一条幽黑色的巨龙盘旋在太子宫废墟上空，仔细看那巨龙背上还躺着一个彩色衣衫的少女。

姜水第一次受伤醒来身边的人不是炙炎，而是照麟。

她仔细端详着照麟渡劫成功的模样，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头上的犄角不见了，许是人形看不出什么差别，要龙身才可以，可她就那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没看到照麟成年龙身的样子。

姜水手腕上的伤被仔仔细细地包扎好握在照麟手里，姜水不习惯与他如此亲近，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腕。

她受伤严重，不能动弹，有气无力道：“我睡了多久？父君回来了吗？”

照麟难得温声细语地跟她说话：“你睡了三天了，父君明日回来，你再不醒来我就差引刀自尽了。”

姜水被逗笑：“原来你这么怕父君啊？”

照麟不语，他是怕父君，也怕姜水真的就此沉睡，他连一句道谢的话还没对她说过。

“谢谢你姜水，还有，对不起，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

姜水坏笑道：“没想到龙族一成年这么通人性啊，本公主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照麟也笑，问道：“父君是穷奇，我是龙，那你是什么？”

姜水笑容凝固，不知该怎么回答。

照麟却以为她不好意思，捉弄她道：“难不成是丑陋的梼杌？或者是能吃的饕餮？”

姜水作势就要打他，却牵扯到伤处一时痛得龇牙咧嘴，炙炎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抄起鞭子当场就要打照麟一顿：“你个臭小子，老子出门几天就把你妹妹折腾成这副模样，今天我不把你打得三个月下不来床，我就不配做这上古凶兽。”

话毕，劈头盖脸的鞭子落下，照麟吓得满屋子乱跑，姜水行动不便，只得躺在床上一句一句向炙炎解释，等到炙炎了解个大概，照麟屁股也开了花。

弄清楚事情的因果后，炙炎才终于肯收起鞭子，不好意思道：“原是为父错怪你了，不过我听你传信说小水昏迷不醒，还以为你又做了什么坏事闯下大祸，原来是你们兄妹和好了啊，哈哈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炙炎开心地笑了，没想到他出门前一双儿女还斗得不可开交，回来后俩人竟然握手言和了。

姜水觉得虽然自己受了一身的伤，不过与照麟缓和了关系，还让父君那么开心都是值得的。

没想到从此以后开启了魔族公主一手遮天的快乐时光，因为照麟也站在了她这边。还为了哄她开心，化作龙身带她游遍名山大川，好不逍遥，为此赤翡还抱怨过：“自从公主和太子和好，出门就不带我们了。”

姜水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你们想去哪里，我陪你们就是了，不带哥哥。”

妧妧是魔族长老的女儿，也是姜水在魔界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们俩在吐槽照麟方面一见如故，比如他脾气大，比如他爱捉弄人，比如他一点点酒就会满魔界吹牛皮。

就在姜水傻傻以为妧妧跟自己一样真的讨厌照麟的一些恶趣味时，赤翡十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傻公主，你难道看不出来妧妧她喜欢太子殿下吗？”

姜水不解：“喜欢？什么是喜欢？”

赤翡道：“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满心牵挂，每日都想看见他，围绕在他身边，一看他就忍不住笑啊。”

姜水还是不解：“那跟我一样啊，我也每日都想见到父君跟照麟，一见他们就笑啊，我也喜欢父君跟照麟啊，这有什么不同？”

赤翡又是一边一个白眼道：“当然不同，公主你对魔尊和太子，那是亲情，妧妧姑娘对太子是爱情啊，爱情懂不懂？”

姜水摇摇头。

赤翡接着道：“就像魔尊和君后，他们是因为爱情而在一起，因为爱情成婚，才有了孩子照麟，也像我和翡，我们两只比目鸟，一雄一雌，因为爱情才决定在一起，生死不弃，据我们观察，妧妧姑娘对太子殿下就是这种感情!”

姜水将信将疑道：“当真？我是听说魔族成年以后就可以成婚了，父君之前还说给照麟找个媳妇，我还以为是他给照麟找，没想到，媳妇也可以自己来找照麟啊。”

赤翡凌乱：“额……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这事成了公主就有嫂嫂了，魔界还会大摆宴席，上下同贺，不仅公主可以吃到与平常不同的山珍海味，就连我们夫妻俩也能跟着坐享宴席，简直魔界美事啊!”

一听是美事，姜水得意地点了点头：“不就是让照麟跟妧妧成婚吗？这有什么难的？小事一桩。”

午饭过后，妧妧就来到了姜水住处，手里躲躲藏藏拿着什么东西不给姜水看。

趁她不注意，姜水一把抢了过来，手帕里面包着一枚白色狼牙，上面刻着一个男子背影，还有万事胜意四个字，字体歪七扭八，应该是不熟练，妧妧自己刻上去的吧。

魔界有个传统，把自己猎来野兽的牙齿做成项链送给心爱的人，算作求爱。

妧妧羞得面色发红，姜水也不好意思再捉弄她了，开始正经为她出主意：“一会儿哥哥要来带我去东海玩，你就说你也想去，然后装作腿脚不便，让哥哥带你去。”

妧妧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问道：“那你呢？”

“我就不跟着你们一起了，我有赤翡，他们会陪着我的。”

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这百年的时光里，照麟真的做到了一个兄长的样子，不仅处处维护姜水，还对她百依百顺：“那行，我带妧妧走，你骑着赤翡跟在我们后面别丢了。”

姜水乖巧地点点头：“放心吧，丢不了。”我又不去东海，我连魔界都不出。

她许久没见到炙炎了，最近他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总是很晚才回家，正好今天炙炎没出门，姜水要找他去说说话，顺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炙炎刚处理完政务，正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朦胧间见姜水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伸出双手放在太阳穴处开始按摩，炙炎正美滋滋：女儿就是好啊，贴心小棉袄。

转念又想到什么，自顾自地开口道：“说吧，又跟谁打架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父君得了小水这般照顾，会尽力给你摆平的。”

姜水撇撇嘴：“父君，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只会闯祸啊？”

听得女儿闷闷的抱怨，炙炎赶紧坐起身来：“哪能啊，哪能啊，我女儿蕙质兰心，最为体贴了，说吧，找父君何事啊？”

姜水马上眼带笑意：“估计再过不久，父君就要做爷爷了。”

炙炎听得满脑袋问号，反应过来登时一怒：“照麟这臭小子，糟蹋了哪家姑娘？他在哪？把他叫过来，我非得抽得他三个月下不来床。”

姜水赶忙拦住他：“哎呀，哎呀呀呀，不是，不是啊，是妧妧，她喜欢哥哥，今日她来找我，还带了她自己打的狼牙要送给哥哥，我多聪明啊，让哥哥带她去东海玩了。”

炙炎无语：“哦～就是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跟我说老子要当爷爷了？”

“不对吗？过不了多久啊。”

炙炎悻悻点头：“都行，都行，你说了算。”

照麟怒气冲冲地回到魔宫时，姜水正在给赤翡梳理羽毛，冷不防他突然出现，质问道：“老子在东海等了你一下午，你人呢？”

姜水自知理亏，摸了摸赤翡道：“额，害，赤翡生病了，突然就飞不起来了，我这不正在照顾他们嘛，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妧妧呢？”

照麟无措地揉了揉鼻子道：“那个，我把她惹哭了，明日你要是有空，替我去劝劝她吧。”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完全忘了他是来质问姜水为什么把他丢给妧妧的。

姜水呆呆地看着照麟离开的背影，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赤翡：“我看我这不像是马上要有嫂嫂的样子啊!”

赤翡心虚地你看我我看你，坚决不与姜水对视。

人间常说，女追男隔层纱，姜水也是这样劝妧妧的。

实话说，姜水虽然看着妧妧每次见照麟欢心的样子，却也不由得担心，若是照麟最后不被妧妧打动，那妧妧几百年如一日的喜欢可真是令人惋惜。

毕竟，一个温柔似水心地善良的美人伤心起来，任谁都会十分心疼的。

妧妧的父亲扶蒙是魔界的大将军，老来得女，对妧妧十分爱惜，姜水上天入海的声明在外，扶蒙将军起初很是不愿意妧妧同姜水来往，只是碍于姜水公主的身份，拉不下脸来把姜水拒之门外，几十年的时间里倒也慢慢接纳姜水了。

对于此事，炙炎告诉姜水，锲而不舍是种美德，对于重要的人和事，做再多的努力和坚持都不为过。

再说妧妧的母亲，听说对扶蒙将军一见倾心，诚然扶蒙将军大她几万岁，不过魔界民风开放，只要是两心相悦的婚事，大家都是祝福的。

打姜水被带回魔宫起，炙炎又当爹又当妈，姜水要什么他都给，姜水每每想起，都心里感恩娘亲给他选了个靠谱的便宜爹爹，炙炎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魔界公主的荣耀，其实她什么都不缺。

只是会在夜萤每次追在照麟身后嘱咐东嘱咐西的时候十分羡慕，每当这时候姜水也不知道为什么照麟总是一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都说过多少遍了。”

诚然姜水跟夜萤不对付，每次还是会嘟囔照麟：“她不也是关心你吗？干嘛发脾气？”

照麟解释道：“父君也时常叮嘱你许多东西，是因为父君宠爱你，凡事都依照你的喜好来，所以你不觉得厌烦，可是我母后的这些嘱托，是因为她想让我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

照麟不开心，姜水也是。

她与娘亲短短一日的母女缘分，让她留下一条小命，却在那日后再也没有体会过母爱。

而照麟与夜萤整日唱反调，姜水从未真正见过母亲与孩子正常相处是什么样子的。

是妧妧的母亲让姜水意识到有母亲疼爱的孩子有多幸福。

妧妧的温柔体贴，活泼可爱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姜水每次去扶蒙将军府邸找妧妧，她母亲都会十分热情地招待姜水。

妧妧每次谈到喜爱的事物就会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她母亲就会一脸温柔慈爱地看着她笑，时不时帮她捋顺飞走的头发，这时候妧妧就会撒娇似的蹭一蹭她的手。

不过姜水也很容易就会想通，因为她什么事都跟炙炎分享，每当这时候炙炎就会摸摸她的头，笑道：“看来是老爹疼闺女疼得不够啊？”

姜水总是摇摇头：“父君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炙炎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感叹道：“你娘亲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你与她虽然缘分浅薄，可她如同所有母亲一样，疼你爱你，只是…她肩负天下，不能陪伴在你身边。”

姜水八百岁起，炙炎开始忙碌了起来，起初听说魔界与妖界交界之处大风肆虐，人间边城又有地动，死伤了不少人，按照六界约定，魔界应该派人去支援，照麟身为魔界太子此时开始学习掌管魔族事务，也时常不见踪影，姜水就更无聊了。

幸好有赤翡陪着她，比目鸟振翅一飞上达九重天下至四海，姜水也未曾闲着，偷偷跟在炙炎后面去了人间。

魔尊毕竟是魔尊，怎会发现不了，况且赤翡那么大个身形在凡间出现，必然会引起骚乱。

炙炎无奈之下，把女儿和两只鸟安排在了人间一处山上，约定好了十日之后带她回家。

那山叫香蒲山，因为各处生长着香蒲而得名，姜水盘腿坐在一处水池旁，闻着风中香蒲的味道，赤翡就窝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休息。

无聊了就伸手折下一株香蒲，在掌心碾下绒毛，那些绒毛就带着种子飞向各处，不知哪阵风乱刮，绒毛有时候会沾姜水一嘴巴，她慌乱地对着空气：“呸呸呸呸呸呸。”

赤翡就在她身后嘎嘎的笑。

姜水在香蒲山等了炙炎十日，没有等来炙炎，等来了一个白衣飘飘的男人和同样一身雪白的猫。

他说：“听人说香蒲山上来了一个妖和一只怪鸟，正对人间虎视眈眈，我受人所托前来收妖，姑娘，你有见到过那妖和怪鸟吗？”

姜水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那男子，墨发如瀑，剑眉星目，就是眼神不太好，估计是凡间近几年兴起的收妖师，料想能耐也就那样。

她这八百年虽然耽于修行，虽然能被照麟一招制服，不过有赤翡在，跟凡人打个架应该还能行，吧。

姜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成爪状，指了指男子的眼睛，表示让他看着自己，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妖，又指了指赤翡，意思他们就是那只怪鸟，哦不，两只。

姜水防备之心乍起，不料那人却笑道：“不怪世人有眼无知，比目鸟乃上古异兽，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两只比目鸟一雄一雌，才能并翅而飞，所以村民才以为他们是一只，不过在下听说，六百多年前，世间最后一对比目鸟被魔尊驯服，送给自己女儿也就是魔族公主姜水当了坐骑，听说这魔族公主啊……”

只见那人故意停下观察姜水的反应，姜水好奇开口道：“听说魔族公主怎么了？你继续说啊!”

那人笑了笑继续道：“听说这魔族公主不学无术，整日只会插科打诨，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整日给魔尊惹麻烦，累得魔君满世界给她收拾烂摊子，六界众人都笑魔尊是个女儿奴，有失身份啊。”

姜水从听到不学无术就开始皱眉，直到听到有人嘲笑炙炎已经怒急。

不过姜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不是不学无术。”

只见那人嘲讽一笑：“那你会什么？”

姜水从原地站起来，彩衣飘飘，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是在挑衅我吗？”

男人淡笑低头不语，低头抚摸怀里的小猫，那小家伙躺在男人怀里，还冲姜水吐了吐舌头。

姜水攥紧了拳头：“我父君说过，别人误解我，就跟他解释一遍，若他还是不听，那就打到他听，不过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我若是打你也有失身份，我不与你计较，你赶紧走吧，不要打扰我。”

男人放下那只白猫，顺了顺被猫抓乱落在胸前的长发，骄傲道：“我可不是普通的凡人。”

姜水打量他：“如何个不普通？”

那人伸手，故作端庄道：“我可是修仙之人。”

姜水被逗笑：“你在做梦吗？凡人修仙？自上古神族绝迹，六道轮回条例已定，生来是仙就是仙，生来是魔就是魔，生来是人就一辈子是人，过往也从未听说过凡人修仙的。”

男子见她笑也不恼：“既然从前没有，那我便来做这凡人修仙第一人。”

姜水好奇：“你为何想要修仙？”

男子道：“成仙多好，能上天入地，自由自在，想要什么就能变幻什么，最重要的是能长生不老，我跟你说啊，尤其是这个长生不老啊……”

“啊停停停。”姜水打断他，“凡人修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还想长生不老，我看，你那只猫修炼起来都比你容易，你好好养着它，指不定哪天它能送你走。”

男子提起兴趣：“姑娘觉得，在下的猫也很有天赋？”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为什么要说也？”姜水实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男子粲然一笑道，伸手指向不远处：“我也觉得小白挺有天赋的。”

只见那只小白猫翘起尾巴，蓄势待发，而那堆不知比小猫大多少倍的两只鸟，互相躲进对方的脖颈，瑟瑟发抖，一鸟伸出一只翅膀扑棱着面前的空气……

姜水无语，你们他丫的可是活了几万年的老鸟啊……

姜水一手撑着胳膊肘，一手扶着额头：“好吧，这只小白猫，有天赋。”

“公主，快救救我们啊，它要干掉我们，你快把它弄走啊公主，公主!”赤一边扯着嗓子大喊，一边往翡的身后躲。

姜水原来才明白，炙炎老是跟照麟说的那句“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意思。

玩心一起，姜水捡起一颗小石子用力丢在了小白猫屁股后面，那小猫受了惊吓，立马向前快速跑了几步，这下可好，两只万年老鸟受到的惊吓更厉害，卷成一团，直直地向山崖下方坠入。

那男子惊呼：“喂，小白回来。”小猫就乖巧地回到了男子身边，只是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姜水。

“那个，这香蒲山还挺高的，姑娘的鸟…不会有事吧？”男子慢吞吞地开口。

“这山要是不高我才不会这么干的，否则它们都反应不过来，翅膀还没打开就摔地上了，真是两个胆小鬼，被一只小猫吓成这样，怎么跟本公主上天入地？”

姜水拍了拍手上的土，果然见两只鸟头探出悬崖边窥探着她这边。

姜水大步走近他们，叉着腰：“你们也跟了我快八百年了，本公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没学到我半分胆量？之前跟我父君打架的到底是不是你们啊？不会是给我掉包了吧？”

翡委屈开口：“公主，我们是鸟，那猫是我们的天敌啊。”

赤附和道：“是啊公主，我不是怕它，只是它一靠近，我就有点发抖。”

这还不叫怕？还是骑照麟出来方便些，不仅威风，打架的事情还不用自己动手。

“喂，那个凡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道：“我叫成君华，凡间济州人氏，家父是离国宰相，家母是宰相夫人，我今年十七岁，喜欢周游天下，喜欢练剑，我的剑是自己用桃木雕刻的，我给它取名叫——”

“停。”

“小桃。”

姜水头疼：“我只问了你的名字。”

君华点点头：“哦对了，姑娘行走凡间，我就不叫你公主了，还是叫姑娘吧，这样也方便些，你说行吗？姜姑娘。”

姜水闭了闭眼睛：“行，你随意就好。”

“实话说，是附近的村民在议论你在香蒲山待了好多天，我既然想要修仙，就该多结交些有能之士，所以才贸然上山来寻你的。”君华如实道。

姜水右手来回搓动着那根香蒲棒子，淡淡开口：“那你找错人了，修仙你应该找个神仙教你，我是魔族公主，不懂如何让凡人成仙。”

君华不好意思道：“不过眼下我也找不到仙人，找个魔族公主提点我一下也是不错的，你要什么酬劳都好说，我老爹腰缠万贯，到时候一定会好好报答姑娘的。”

姜水不知怎的想起几百年前自己跟妖族太子打架，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临走丢给他一句：“不就是手臂断了，我父君法力通天，肯定能给你治好。”

那时候小不懂事，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当真有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只会惹事，如果不是炙炎，自己早被仇家剥皮抽筋了吧。

姜水正经道：“我提点不了你，我来这里，是等我父君的，人间地动，听说挺严重的，我父君带人去凡间帮忙了，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然后一起回家。”

君华若有所思：“可是三日之前我就已经听说灾情已经控制住了，百姓也已经被安置好了啊，你父君会不会先回家了？”

姜水摇摇头：“我父君从不食言，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就一定会来接我的。”

“哦”，君华遗憾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了，这就下山去，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一人一猫，一大一小就这样离开了，姜水只好百无聊赖地继续等炙炎。

这一等，一直到第十三日的早上，炙炎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姜水不满意地撇撇嘴，委屈道：“说好了十日，父君迟到害我等了这么久，可要补偿我。”

炙炎哈哈一笑：“好好好，为父的错，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姜水考虑了一番，道：“父君陪我去人间吃顿饭吧。”

“这……”炙炎似是有些为难：“乖女儿，你要吃什么，我们回家后让下人给你做，现在，先回家吧。”

那时候，姜水觉得炙炎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的补偿，连陪她吃顿午饭都不愿意，丝毫没有注意到炙炎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只得一路生着闷气跟炙炎回了魔界。

本想回去再去好好央求炙炎，下一次去凡间一定要带上她，她不想一个人留在魔宫，更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等他。

不想炙炎一回魔宫就开始闭关了，照麟告诉姜水，炙炎去了一趟人间所得颇多，修行终于有了进益，所以要闭关好好参悟。

照麟熟悉了多日魔族事务才发觉父君平日的辛苦，更不敢怠慢，每日天不亮就出门了，夜很深了才回家。

姜水于是更加寂寞，往后三年的时间里，只有妧妧时不时来陪姜水说说话，她有次来时带了只小松鼠，说她整日见不到照麟，在家待着也是无聊，于是就养了这只小宠物，时不时跟它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小宠物……

姜水不知怎的想起香蒲山那只小白猫还有那个一说话就如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的人，他叫什么来着？成…成君华？

如果那时候答应把他留在身边，姜水应该不会这么孤独吧，至少能有个会说话的人陪陪自己。

姜水再一次见到成君华是在人间的一处茶馆里，他不再是初次见面那副衣着华贵仙气飘飘的模样，而是一袭粗衣布衫，在茶馆里做说书先生。

三年前匆匆一面，姜水早已不记得他的脸，只听他说道：“那魔界公主的坐骑虽然是上古奇兽，世间最后一对比目鸟，修为不浅，除了魔界公主，却也有怕的东西，各位可以猜猜，那比目鸟怕什么？”

赤翡啊赤翡，我就知道这件事传出去，迟早会被笑掉大牙。

姜水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猫。”

说书人被人围成一团，姜水坐在后排，只有她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她，而姜水就逆着人群，看见了那张缓缓抬起的脸。

记忆中的面庞突然清晰：“我叫成君华，凡间济州人氏，家父是离国宰相，家母是宰相夫人，我今年十七岁，喜欢周游天下，喜欢练剑，我的剑是自己用桃木雕刻的，我给它取名叫——小桃。”

醒木落下，那人道：“姑娘说得对，就是猫，各位，欲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听书人渐渐散去，姜水伸手执起一盏茶杯，放在桌子对面，又往杯里添了茶水，她在人间唯一喜欢的茶水，几片青翠的茶叶，一两朵雪白的茉莉花，姜水叫它茉莉花茶，人间茶铺叫它碧潭飘雪。

有人在姜水面前坐下，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她又落在桌子上，姜水先开口：“三年前我见你，不是要修仙吗？如今怎么开始说书了？”

君华尴尬一笑：“儿时竟觉星可摘，弱冠才知世事艰，养家糊口罢了。”

“我记得上次你说，你父亲腰缠万贯，才三年而已，你的日子怎么过成这样。”姜水问道。

“家道中落，父亲已故，母亲年迈，如今我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自然要赚钱养家，照顾家人。”他说话时眼神一直闪躲，不敢看姜水。

姜水看着他如今怯懦踌躇的样子，完全不能将三年前香蒲山上那个意气风发，豪言自己要做凡人修仙第一人的他联系在一起。

姜水问他：“那你还想修仙吗？”

君华点点头，又摇摇头。

姜水坚定道：“修仙吧，这次我帮你。”

君华又带着苦涩的笑意摇头：“这次我可没有酬劳付给姑娘了，还是不了吧，此生能侍奉母亲床前，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让母亲安心，已经心满意足。”

“那你自己呢？”

又是摇头。

姜水走了，既然他心意已决，自己再坚持也没有用。

桌上的茶水从冒着热气，茉莉花追着水纹旋转，到热气散尽，花朵沉入杯底，君华都没有碰它一下。

从前他锦衣玉食，是济州有名的公子哥，五花马，千金裘，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成家一朝败落，他才知世事艰难，从前的朋友皆离他远去，他穷的叮当响，连母亲的病都快看不起了。

眼前这杯茉莉花茶，从前他沉迷玉酿琼浆的时候不会喝，如今他身无分文自然也喝不起，又怎能奢望逍遥自在，求仙问道？

许久，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找掌柜的结算今日的工钱，想着回家的路上给母亲抓药，再买两个肉包。

忽然见那彩色衣衫的女子去又折返，手里拿着一把银色雕刻着桃花的长剑，快步走到他面前，然后把剑往他眼前一递，粲然开口：“成君华，修仙吧!”

那女子笑容明媚灿烂，与他第一次见她不同，那时候她心情不好，坐在落日余晖洒满的香蒲山上，她长长的头发和衣衫变成风的形状，他在山腰望着她，只怕一眨眼她就飞走了，觉得那些凡人说得一点都不对，她不应该是魔女，应该是九天之上的圣洁无暇的神女，亦或许魔族公主与众不同吧，她是那样可爱，那样不染尘埃。

姜水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举着剑的手在男子眼前晃了又晃：“成君华？”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女子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我知道你担心你的母亲，你可以安心陪伴你母亲到她百年之后，我不是非要逼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只是太孤独了，想要个人陪我聊聊天，说说话，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可以多考虑……”

“好。”